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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才之死
他留下了遗书,想象着自己遗体被摆弄会是种难堪。
他不愿意被解读。在遗书里自己写下死亡的理由,“以我自己的解释为准就好了”。
很难知道,他写下这遗书时是什么样的心情。
抑郁症已经折磨了他很久。他不认为自己的死亡是随意的放弃。
他曾经跟朋友说过加缪的一句话:自愿的死亡意味着承认,承认活着没有任何深刻的理由,承认每日的骚动之无理性和痛苦之无益。
2月25日,林嘉文遗体告别会举行。
他仍然没法逃脱对他死的解读。包括他的亲人。
舅舅说他,“嘉文选择用这样的方法来祭奠他所爱的历史与文化”。
他有着无限的前途,两本专著,史学大家的青睐,但是,在遗书里他说的冰冷,“未来对我没有什么吸引力了”。
而他被称为天才的领域——历史研究,也不过是让他更多了一点矛盾而已。“心有天游,拘泥在一门学问之中,那样活着也是庸碌了”。
18岁已经有两本著作,虽然在林嘉文看来,两本书不过是“烂到做草稿都不配”。
但史学界对这个年轻人却给了很高的评价。
山西人民出版社的编辑柳承旭说,在宋史方面,林嘉文已经在圈子里非常有名。
他的第二本专著《忧乐为天下:范仲淹与庆历新政》尤其引人注目。
这本书的编辑崔人杰至今还记得,初看这部专著时的感觉。在他看来,这本书学术严谨又用语平易,是一本不错的轻学术著作。
他决定出版之后与林嘉文联系编辑校对。当知道林嘉文是个高中生,无法掩饰自己的惊讶。
林嘉文已经习惯了这种惊讶。16岁出第一本书时,他就隐瞒了自己的年龄。
他深知少年成名的压力。他曾经说过,“聪明人不会想出名,那点好处还不够补损失”。
他没有少年出名的欣欣然,反而担心自己成为舆论捧杀的牺牲品。
不知道是不是多读历史的缘故,他显得比同龄人成熟很多。
小涯(化名)是他在复旦博雅杯认识的朋友,比他大一届,算的上师姐。他曾经对小涯说过,他看二十多岁的女孩都觉得是小姑娘。
这份成熟在不少人看来,难免觉得孤傲。
但和他长期接触的崔人杰却觉得这个男孩博闻健谈,跟他谈话,信息量之大,让崔觉得“他的成就给我十年也未必达到”。
崔人杰觉得,所谓林嘉文孤傲一说,只是因为别人没有触及到他的兴奋点。
他觉得林嘉文乐于助人。他曾经让林嘉文帮忙搜集国外关于宋史方面出版书籍的资料。林嘉文周六答应了,周日就把详细的包括所有出版信息的书籍目录发了过来。
林嘉文有自己的严谨。
林嘉文在书稿中,每一个需要引证的地方都标明了注解,有的时候注解长度甚至超过了正文长度,为了不影响阅读的流畅性,崔人杰删掉了几万字的注解。 在删改的过程中崔人杰也见识到了林嘉文的神奇。
由于林嘉文尚在上学,时间比较紧张,很多时候,编辑校对都是通过电话完成的。崔人杰有时会向他求证,某一句话引用是否正确。林嘉文就会在电话里要求他念一遍。一念,他马上就能记起这句话的出处和引用的内容。
尤其是在网络上。没有人知道他的年龄。他甚至享受网上他信任的朋友,知道他年龄时候的惊愕。
林嘉文喜欢在网上切磋学问。他也常常把自己的文章寄给教授学者,与之论学,颇有古风。
学者老杜曾经写过一篇中唐诗人的论文,在网络上有流传,林嘉文在网上找到他,和他聊起了古代文史。
老杜曾经问过他,为什么他会选择宋史。林嘉文说对他来说,这是一个学术挑战。
按照老杜的理解,宋史是中国最复杂的一块,林嘉文选择宋史,是为了完成自己学术的突破。
老杜看林嘉文的研究,觉得他最大的特点是有问题意识。不仅仅是从学术史上出发,也有现实的问题意识。
这颇为不易。而让老杜印象最深刻的,还是他在学术上的固执和个性。在他看来,这是林嘉文的学术自信力。有了这种自信力,“他将来一定大有作为”。
研究清史的江成也是林嘉文的网友,他一直记得林嘉文坦白年龄之后的大笑。
林嘉文在网上常常用大笑的表情。他还戏称自己是网上史学界的四大恶人之一。
林嘉文有时候言语老练。他从来不说自己喜欢哪个历史人物。似乎说了就不客观。
大笑和戏谑的时候,他更像个少年。
林嘉文第二本书的发布会之后,崔人杰带他去拜访自己的老师。在上老师家的楼梯时,林嘉文突然头晕。
崔才知道林嘉文已经患抑郁症半年多,一直在吃药。他曾经形容这些药带给他的感觉,“每天全身又疼又困”。
没有人知道这带给林嘉文怎样的伤害。
林嘉文有一个微博小号。小号在2015年11月之后,常常会有关于抑郁的言论。他点赞的不少内容,都是抑郁症的疗法。看得出来,他也在努力想自救。认真程度就像面对他热爱的历史一样。
他想的事情很多。他曾经跟小涯说过,自己在家太难受了。写文章把自己绕吐了,一整天没人说话。
他晚上睡的也很少,基本上都是用来看书或者校对稿子。
他在自己的微博简介中写道:害怕孤独,但更害怕无聊的人生。常常想生活在别处,但又总是理智到难以欺骗自己。
在他的高中,他被称为林老师。有人不喜欢他的傲气和耿直。但是也有很多人推崇他的渊博。
高中同学李强(化名)觉得林嘉文人际交往不多,但是很真诚。只是有时候不熟的人,他说半句话也嫌多。
在他走之前,他也曾试图去融入到同学们当中,问他们哪些零食好吃,哪部电影好看,喜欢听谁的歌,“但貌似因为长期的学术研究,使他有点高处不胜寒,所以收效甚微。”李强说。
今年大年初五,林嘉文去史学大家李裕民家拜年。在书架徘徊良久,借走了一本书。
大年初九,林嘉文还找到崔人杰,问是否能引进一本名为Central Asia in world history的版权,希望能由自己来翻译。
一切都是长长久久的模样。2月23日,他却在敲下一封遗书后跳了楼。
说放下也就放下了。这是他遗书的最后一句。
“南有嘉鱼,烝然汕汕。”这是林嘉文最喜欢的一句话。
在温暖的阳光下,鱼群自由欢喜的游动。
林嘉文曾经跟自己的朋友谈论过梦想。他想在一个可以做西夏史研究的地方安静的做研究,有口饭吃就好,有书读就行。
他在遗书里说,我希望你们以对我的狂傲和自以为是的嘲笑,来减少点你们的恐惧。